3 月 8 日国际妇女节这一天,一个女权组织的微博账号消失了
该组织的微信公众号,以及不少与女权相关的账号也都消失了
对于女权之声的编辑来说,3 月 8 日国际妇女节是个大日子。
从 3 月 7 日到 3 月 8 日之间,女权之声的微博一共发了 29 条讯息,其中 9 条是原创内容,20 条是转发内容。这一天的阅读数约有 17.2 万。
这些贴文当中有 “#反三七过三八#” 的活动讯息,还有转发网友拍摄的 “#三八反骚扰#” 照片,中国女记者性骚扰调查报告,以及一篇名为《最强妇女节过节指南》。这篇文章解释了三八妇女节的由来与妇女平权运动的发展,并且谈起 2018 年美国女性游行活动,中国留学生用 “米” 和 “兔” 的意向表达反性骚扰诉求,最后则是介绍今年有 38 位女权主义者,共同为这个节日安排一项名为“#三八反骚扰#” 的活动——也就是女权之声当天转发最多的信息内容。

女权之声微博账号在 3 月 8 日晚间 11 点左右被停掉
3 月 8 日下午 1 点,有读者向女权之声反应,前一天所发布的部分内容,已经无法查看,因此编辑开始重新发表先前的文章,比如《最强妇女节过节指南》的截屏长图,接着按照原订计划,持续发一些有关《女权之歌》、三八节当天一些大学校园里女生节横幅的批评与讨论。
贴文一直发到晚间 10 点,现任编辑蔓蔓(化名)收到一则 “账号异常” 的通知,上头写着:“您的微博处于异常状态,请立即激活账号,确保正确使用”。
起先,蔓蔓只感到有些奇怪,以为是手机端的问题,她先按下立刻激活,接着就被以邮件的方式告知申诉已经提交,接下来 48 小时内会收到邮件的反馈。当下,蔓蔓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账号会被停掉,她甚至也没来得及为这个账号,进行消息备份。
蔓蔓告诉《好奇心日报》:“当时半夜,我这边还在做微信公众号的编辑,后来凌晨的时候一些朋友搜账号 ID 才发现搜不到”。隔天一早,蔓蔓先联系客服希望进一步了解情况,客服回复由于账号异常被封停,目前无法恢复。
正当蔓蔓与一群关心女权之声账号的粉丝们还在询问停掉账号的原因时。短短不到 12 个小时之内,“女权之声” 的备用微博小号 “归来的女神 221” 以及微信公众号,分别在下午 3 点,以及下午 5 点左右相继停掉。

就在三八节的前两天,不少与女权相关的账号都遇上相同的问题。一位名为阿风(化名)的女权之声读者说,她有个粉丝数只有 7 人的微博账号 “台风视频室” 也被停掉了。
阿风说自己几乎没有更新这个账号,唯独三八节这天,她转发了几则反对性骚扰的消息,过一阵子,就收到账号异常的消息,接着也无法使用这个账号了。
类似 “台风视频室” 的遭遇,也发生在 “我是你认识的王小能”、“Voicey aya” 等账号上。此外,3 月 9 日的凌晨,女权主义的贴吧也被停掉了。
几乎是一夕之间,女权之声的几个主要网络平台,还有一些能够接触女权消息的管道,全都不见了。

”女权之声” 是在 2009 年创立的,最先成立网站 ”女声网”,同年 9 月,他们开始发送 “女声电子报”,内容主要针对跟性别平等相关的时事进行评析,并且向读者介绍妇女权利。2010 年随着中国互联网的发展,”女声” 开设微博账号,一年之后把账号名称改为”女权之声”,他们在网站上把自己定位为:“女权立场、公民视域、行动取向”。
自此,女权之声的账号在社交媒体上逐渐活跃,运营至今一共 8 年,累积了超过 18.1 万粉丝。女权之声在微博上的自介是 “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女权平台”。2013 年他们另外又成立了一个微信公共号,到 3 月 9 日账号被停掉以前,在此也累积了 7 万名的关注者。
女权之声旗下网站、微博、微信公众号里的内容各有差异。微博账号重视与网友的互动,以及信息之间的交换、讨论与转发。至于网站和微信公众号,则偏向对性别相关的时事新闻进行评析,其中围绕在全球与中国本地的新闻事件。当然,也有不少文章是反思大众媒体里的女性形象,或是对物化女性的用语进行挑战。
吕频是女权之声创始人之一,如今她没有实质参与账号的运营与编辑,但依然高度关注女权之声的相关事务。
对于中国的女权的现况,吕频认为分成了三种路线:一种是女权行动主义,主张用行动进行社会改造,策略上偏向用民间组织的方式推动政策的改变;第二种是商业女权主义,这是强调女性要自己奋斗,改变自己的人生;第三种则是半女权主义,一种自发且个体的,这些人对于女权主义并没有结构性的认识,容易把问题单一归纳为坏渣男或是某个人的问题。她补充,尽管第三种比较是个体的,但相对来说,这个群体也有助于整个社群在规模上的成长。
这样的路线差异,并没有引起强烈的分歧,反倒是建立各自的社群。
以议题来说,女权之声不时地会针对女权主义本身的理论探讨,又或者是针对网络上常见的误区辩论,例如在他们的一篇文章《有女权运动,怎么没有 “男性权利运动” ?还真有》当中,就透过《红色药丸》的纪录片解释父权制的建立背景,并且补充女权主义,也有关心男性权利的议题。

近期,女权之声对反性骚扰的议题有了较大篇幅的讨论,然而这个问题不是近几年才受到女权之声的重视,2003 年女声网曾经转载文章,讨论性骚扰的问题。当年,中国播出第一部以性骚扰为主题的电视剧《女人不再沉默》,在社会上造成一些话题,文章指出:“性骚扰已经是个不新鲜的事情。不新鲜正说明它的普遍性和严重程度”。
1 月 10 日,在罗茜茜公开指控陈小武教授性骚扰事件没多久,吕频在女权之声上发表一篇名为《中国式反性骚扰的新女性前途》,当中写道:“当今性骚扰问题的关键,不是女权主义式的’提高意识“,如 ”METOO” 运动最早的发起人所说,女性并不需要就性骚扰被教育,因为她们从来都知道。骚扰者们也知道他们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他们不在乎。关键在于,要像所有的人权侵犯,所有的性别暴力议题的取向一样,终结有罪不罚”。
某方面来说,这说明了反性骚扰运动会成为今年中国女权运动的主要诉求之一,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于全球风起云涌的 #MeToo 运动。
直到三八节当天,女权之声所转发的 #三八反骚扰# 的贴文,确实是数量最多的发文。她们希望透过此行动,让更多网友看到女性对此议题的声音。
从事社工的郭晶也跟进这个活动,她在微博上发布一张手举标牌的照片,上头写着“妇女节:给我打折,不如陪我反性骚扰” ,并在贴文中补充:“这个三八节必然是要和反性骚扰抗争到底”。

#三八反骚扰的贴文
去年 10 月《纽约时报》的两名记者,公开揭露好莱坞制片人哈维·韦恩斯坦的性骚扰事迹,紧接着由好莱坞的女星接连在 Twitter 上公开诉说自己的故事,并且号召网友说出被性骚扰的经历,以接力的方式成就这场大规模的运动。 而这个运动的地点也从美国开始,扩及到全球,包含中国。
1 月 1 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毕业生罗茜茜在网络上发表公开信《我要实名举报北航教授、长江学者陈小武性骚扰女学生》,此事在社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引起来自 52 所高校的联合签名参与者,他们公开呼吁高校校园性骚扰防治机制。此事件被形容为中国版 #MeToo。
1 月 19 日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特聘教授、博导徐开彬,联合校内的一些年轻教授们,共同签署了《全国高校教师反性骚扰宣言》。这份宣言上累积了超过 50 名的教授以实名的方式签署,呼吁教育部能重视“反性骚扰”的重要性,建立相关政策与规范,也希望全国人大能设立严格的反性骚扰法律。

实际上,早在 #MeToo 运动爆发以前,就有不少女权人士强调性骚扰问题在中国社会的严重性。
2017 年 9 月,一个关心性骚扰问题的民间组织 “广州性别中心” 发起全国高校的性骚扰状况问卷调查,共有几千人填写问卷,而最终的调查报告,也突显出一个事实,“罗茜茜们” 远比人们想象的还要多。
阿风在今年一月,也受到这波反性骚扰运动的影响,还在就读大学的她,决定写一封信给校长,她在网络上号召女学生连署支持校园内建立防治性骚扰的机制,最后她在获得了 50 个人联名支持,并且把信件寄给校长。 阿风强调:“虽然后来没有获得回应,但我还是有寄信”。
与阿风类似的声音,在三八节当天通过 #三八反骚扰# 这个活动的连结,在微博上有了一次比较大型的集体发声。
至于 #MeToo 运动,也依然在全球各地发酵。比方说,最近在亚洲比较关键性的事件就是,韩国的知名政治家安熙正以及著名导演金基德被指控性骚扰的事件。原本被视为是下一届总统的候选人之一的安熙正,因为这个丑闻辞职下台,政治生涯可以说是宣告提前终结。
#MeToo 运动在世界各地的火力,尤其欧美国家都显得强而猛烈,相比于中国的反性骚扰运动,具体来说还是有些差异。
“中国对于性骚扰的不平很强烈,这给了罗茜茜一个爆发点,很多学生觉得要做点事。事实上,这个活动是谁领导的并不重要,最重要的这个大形式很重要,就是大家可以做些什么。现在中国社会里的女权势力没有那么大,我们没办法去主导社会,只能说,在一个时势下我们能做些什么?” 吕频说。
不少评论者认为, #MeToo 运动其实可以视为西方世界在反性骚扰运动中,耕耘多年的一个总结。如果不是单看 #MeToo 这场运动的发展,而是往前继续追溯,会发现整个反性骚扰运动,在西方社会里的历程是长久的,而非短期的。此前,美国社会已经有不少的相关行动,像是一些关于反对性骚扰的机制或是法令,或是民间社会中的舆论与讨论,都为这次大规模运动提供土壤。
另一方面,中国社会对于性骚扰的理解,或相对应的支持系统尚未完整建立,这使得许多人在面对同样状况时,不一定会采取举报的行径,毕竟这背后有个相当明显的差异——举报之后呢?这个问题是吕频在接受采访时,所强调的「问责机制」不完善。
在吕频看来,#MeToo 在中国的发展,更像是一种趁势而为,借着这个浪潮呼吁社会进行改造。在这当中,女权之声的角色更像是个扩散者。
某种程度上来说,女权之声在网络上扮演的角色,也呼应着中国女权运动不同阶段的变化。“中国女权运动还没有这么发育,就是目前还没累积很多论述,更多的还是跟着社会问题,不少议论都是跟着特定事件,很难完整构成战略性的思想,当然这跟言论自由还是有很大的关系。”吕频说。
但这样的压抑状态并不是与生俱来。1955 年中国社会因为时代背景所需,喊出 “妇女能顶半边天”,在这种背景之下,女权相对来说有更宽松的舆论环境,一直到 90 年代之后,中国的女性就业情况,因为经济发展一度有了不错的成长。
然而,近几年性别平等的状况却又出现了倒退的情况,根据世界经济论坛于去年 11月所公布的《2017 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显示,中国在全球排名 100,相比去年下滑了一名。
报告中显示 “职业技术工人” 与 “高等教育入学率” 两个项目上已经趋于平等,但在 “预计收入所得” 和 “高管与政要人数” 则是相较去年有所下滑。其中影响排名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新生人口性别比例”,此部分中国长期处于严重失衡状态此外,中国女性花在照顾家庭等无报酬工作的时间占总劳动时间的 44.6%,而男性的这一数字仅为 18.9%。
女权主义在社会上的重要程度,反应了社会环境的状态,无论是线上、线下的行动都可以感受到不同程度的阻碍。此前,中国北京师范大学的妇女研究学者王曦向 BBC 表示,中国的女权运动空间在缩小,留给行动派的空间越来越小。
“(社交平台的账号被停掉)这个事情就是给女权运动的一个信息,就是你不准越界,最可怕是你这个界在哪,没人知道,这是最可怕的,就是要透过自我检查,然后不敢说话、不敢发声”。吕频说。
2017 年 2 月 21 日女权之声的微博被宣布禁言一个月,这个限期使得他们无法在当年的三八节公开发言。当时蔓蔓也跟客服确认原因并进行申诉,最终还是无法改变结果。
吕频补充:“我们是个女权的账号,这一天势必是会做些事,但他们不希望我们三八发女权的东西,这个矛盾没办法调和,如果说我们得在三八当天保持沉默,那我们账号有什么必要存在?所以要说三八危险,是因为这些(反性骚)活动导致,那这活动也是我们别无选择的结果。”
从 3 月 8 日的晚间 11 点账号停掉,一直到现在已经超过 48 小时,还是有相当多的粉丝,在网络上以不同的方式试图 “召回女声”,例如他们会将自己的微博账号名称换成 “女权主义者XXX”,或是在微博上发文附带「#我是女权之声本人#」的标注,甚至是将头贴换成女权之声。如今的行动以一种更为游击的方式进行,而这些都是账号停掉的消息之后没多久一一迸发的。


无论是吕频、蔓蔓、郭晶、阿风,接受采访时都试图传达出一个信息,就是女权之声账号的消失,反倒激起那些过往所累积的社群之间的凝聚力。
“我觉得这(账号停掉)对很多女权行动者来说,确实是一个挫折,但另一方面,大家是绝对不会放弃女权行动。”郭晶说。
蔓蔓用 ”灯塔” 一词形容女权之声之于她个人的意义:“我以前会把女权之声的一些文章打印出来,或是留下来一份,然后认真地读,去查里面提到的词、一些人、一些事件、一些书籍和电影”。从关注之后,她从读者到实际加入女权之声成为编辑。
阿风则说女权之声带给她的不仅是知识,更多的是对自我的反思,“我觉得如果不做反思的话,很容易变成不关注社会在发生什么事情的人。”
女权之声去年有过被禁言一个月的经历。其实她们相当清楚,今年无论做什么行动,都伴随着风险。
吕频说:“从去年到今年,我就在想这个账号在现在这种大环境之下终究会消失的,只是不知道会在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消失。”